沐浴完,屋外宫人洗净手,捧着小敛衣走入堂内,层层叠叠为他穿好,又绑好他的头发,正要盖上衾被时,堂外却响起了嘈杂声。
李淳一后知后觉地回头,宗正寺卿却忙扯了一下她的袍子,低声道:“别管!”
但事情似乎没这么容易避开,李淳一刚转回头,便有一女子冲了进来。还未待她反应,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就紧紧攥住了她的袍子,尖锐的指甲甚至隔着单薄衣料扎痛了她的皮肤。
李淳一分毫未动,因她辨出了这张脸。这是她嫂嫂,虽然已经瘦得要脱形,但她仍然认了出来。
“你杀了他吗?是你吗?”
女子言语颇为混乱,神志似也不清楚,大约是将李淳一当成了李乘风。
自废太子出事后,家眷该杀的杀,该没的都进了掖庭,这位皇嫂因娘家尊贵避开一死,但进掖庭当晚就疯了。
李乘风是废太子之事的最大得利者,招怨揽恨在常理之中。这位废太子妃将她当成李乘风,用力掐着她的皮肉,恶狠狠地像要杀了她。
旁边的宗正寺卿见状连忙扯开两人:“这是吴王、是吴王哪!”
废太子妃恍惚了一下,但眨眼间又扑上去,揪住李淳一的衣领:“你回来了?”她眸中闪过一瞬清亮,好像很清醒似的,却又压低声音神叨叨地同李淳一说:“我看到你死了,就像……”她措辞又迷乱起来,眸光也变得浑浊,视线移向西侧那张小敛床:“就像阿章一样……你和阿章,是一样的。”
她说着忽然松了手,之后也不等李淳一回答,恍恍惚惚走到了小敛床边,手颤巍巍地伸了过去,抚摸小郡王冰冷的身体:“不要睡了,阿章,不要睡了……”
“不,还是好好睡吧。”
那声音里透出哀凉,眼泪是热的,也是清醒的。或许就算疯癫至此,这一刻她大约很清楚亲生骨肉已经永远离开了自己。
李淳一这时无知无觉走到了她的身后。小郡王的脸白如玉,闭着眼格外安静,小孩子柔软温暖的身体早已经僵硬冰冷,令她想起非常久远的旧事,那件只在宫人口中隐秘传递的旧事,发生在她刚出生时的旧事。
有关她短命的阿爷,那样漂亮、有才情,却在刚刚绽放的年纪,变成了一堆枯骨,连墓也没有。
宫廷里的死,往往不讲道理。
她阿爷、这个孩子、还有陪葬的内侍,似乎都是如此。
有人上前拖开废太子妃,宫人们按指示将衾被拉起,缓缓覆下,将敛床上的小小躯体包裹起来。堂中白烛燃起,烟味与香料味混杂,格外呛人。
废太子妃于慌乱中忽然拖住了李淳一的袍角,李淳一差点站不稳。她视线倏忽对上废太子妃的目光,鬼使神差蹲了下来,伸手握住其肩膀。废太子妃挨着她,气息低弱:“不要生,她不能生,才要你生,生完你就没有用处了。”
李淳一松了双手,却攥起了拳。先前朝臣逼婚时,她就已经确定了召她回来的目的,但话明明白白地被说出来,更显出残酷与蛮不讲理。
她起身,注视着宫人们将小敛床移走。白烛火苗猛跳,嚎哭声骤响,李淳一静静站着,忽然按住了小腹——痛并且冷,仿佛内脏在痉挛。兔死狐悲,然心中的悲伤到了头,取而代之的只有愤怒与不甘心。
李淳一迎着惨白日光走出门,风停了一瞬,随即又汹涌而来,吹得树叶簌簌掉,袍袖里鼓满风。
她回头:“小舅舅,该走了。”
宗正寺卿闻声连忙跟上,皱着眉嘀嘀咕咕:“疯疯癫癫的活着或许比死了的人还可怜吧?真是……”他摇摇头,同李淳一离开了掖庭。
两人穿行过太极殿与西侧中书内省的走道时,宗亭恰好迎面走来。宗正寺卿正要停下来同他打招呼,李淳一却视若未见地与他擦肩而过,继续前行。
“你与宗相公关系不好吗?”宗正寺卿连忙跟上去好奇地问,“你们不是同窗吗?听说你们以前很要好啊!”
李淳一压根不答,只问:“接下来还得再去宗正寺吧?”
“这倒是。”宗正寺卿挠挠头,“这时节天光短得厉害,我今日还得做完事趁早回去,哎哎,快走快走。”
两人越走越远,庑廊里的宗亭却驻足,直到那背影消失不见,眸中才一点点蓄起了寂寥。
一只从兴道坊至德观方向飞来的白鸽子扑棱棱落下,栖在他肩头,宗亭解下信筒,搓开字条阅毕,唇角饶有意味地弯了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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