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那挑担的人小小历史。我听了十分佩服,知他既有将才,又是孝子,只可惜生虽逢时,未得其主,不克大展所学,益叹古人说:「求忠臣于孝子之门」一语,良非虚妄。我当时又对那人道:「刻下两江张督,礼贤下士,为国为民,阁下何不投之?」他冷笑了一声道:「君以张香涛为何如人乎?」我道:「张公亦人杰也!」他说:「人则人矣,杰则未焉。张公少年科第,当十四岁时,即中顺天壬子解元。曾几何时,风驰电掣,位至极品,固无论其肉食日久,已成尸居馀气。即禀质强厚,精神尚可有为,亦不过一文学侍从之臣,而非所谓行贤拔萃,扶危定乱之才也!且勘其脑气筋中,已早无天下人在内。或有一二人受其提挈,亦必非同年故旧,即狎昵群小。我辈百战馀生,当天下扰攘之际,虽贤如曾丶左诸公,及与曾丶左诸公同时之人,尚未能知我用我,自今四方平靖,且我老矣,诚不屑再仰鼻息于言大而夸之人,而求其不可知丶不可必之富贵也。」他说完了这一席话,拱拱手挑起担自去。 我心中着实敬服他廉洁高尚,路间同云卿弟兄感叹不已。直送他昆仲回了府署,我方转到我住的客寓。只是那集贤栈门口,一顺停了七八顶小轿,都明晃晃的点着官衔灯笼。我近前一看,不是南洋大臣丶两江督院丶文巡厅,即是江宁布政使司,还有几家三和四喜堂名的轿灯,站了许多轿班跟役,在那栈门口出出进进。我料想是有人在内请客,分开众人,走了进去,才转了一个弯儿,早听见叮咚弦索之声,杂着豁拳唱曲,一片嘈杂,送到我耳轮里来。茶房见我回栈,忙走来开了房门,送进灯火。看那第九号客房,钗光人影,甚为热闹,我方知是杜老先生在寓请酒。悄悄的用眼就着板壁缝里一望,见那翻卷少爷丶文大爷,同前日被那姓黄的拉到房里去的中年女人,与杜大令皆坐一桌。还有几个形容枯槁,似人似鬼的人,都一家旁边坐着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粉脸夜叉,内中最是文大爷高兴,酒吃得面上如同桃花一般,再映着两撇油乌八字胡须,拉着京调胡琴,口里唱的是《吊金龟》「母女们得了无价宝,从今后,只愁富贵不愁贫」那一段戏,拉了又唱,唱了又拉,引得一屋的妓女,都团团的围住他,要他教板眼,较诸适才在云卿船中同席时那副默默无言的神情,大是不同。
我别事并不在意,只有那半老佳人,究竟是姓杜的甚么人,心中疑惑不定。只得缩转身体,吹熄了灯,摸上牀去,蒙头而卧。哪晓得一夜吆吆喝喝,越要睡越莫想睡得着,一直到扶桑日出,才渐入困乡。一眨眼却被一阵哭声惊醒。我坐起仔细一听,那哭的甚为哀切,号志似妇人声音,且近在咫尺。我忙下了牀,披上衣服,出外一望,见有一起四五个家人,还有两名戴缨帽的人,号志似差役模样,那哭声却是从此房中而出。我当时疑惑,一想这不是姓杜的住的九号房间吗?如何代局吃酒,闹了一夜,闹了哭起来呢?莫非是女眷们吃醋么?或是接到家信亡故了甚么人,亦未可知。刚巧茶房走来送脸水,我就将隔壁哭声的缘故问他,谁知他也不知底细,单说昨夜还请客吃酒代局,闹到天亮七句锺方散,不知从哪里发来一封电报,接着就是检校厅丁大老爷来拜会,杜老爷送过客,走进房就嚎啕痛哭起来。我们老板奶奶,更哭得利害,闹了大半天,究竟不知为那一宗甚么天大的祸事,值得如许伤心?我听那茶房称呼那妇人做老板奶奶,更为诧异,要想再探听几句,环顾栈中,却无人可问。此时倒反懊悔前日过于拒绝,不然,今天也可以直接去问,岂不省却若干脑力?
我转念一想,尚要到府里问明何日动身到句容去,不必为他人闲事在此搁误。我就吃了午饭,匆匆到府里来见了云卿,等不及谈别的话,就一五一十将昨夜回栈后所闻所见的事告给他听。不意云卿拍着手道:「妙啊!妙啊!我被他这一妙,格外妙到葫芦套里去了,赶快的问道:「你为着甚么事这样的喜欢?到底你这一大阵妙,究竟同我告给你的事有点影响没有?」他说:「岂但影响而已,直是你无意中做了一名私家侦探了。话长呢,我慢慢的告给你。你那同栈的杜肃秋杜大令,不是做你们的宝应县知县吗?」我说:「不错呀!正是兄弟的大公祖。但是我年纪轻,在家乡不大同地方官往来,所以未尝谋面。前日这里老年伯枉顾的那天,他忽然叫了跟人拿着官衔手本,上头还黏着禀安禀见的耳签,突如其来的来拜我,是我鄙薄他恭维的不当行,有意说他拜错了人了。后来刚巧你派人来约我去游河,一岔,那跟人自知无谓,也就去了。」云卿道:「他们是从娘胎里就带出来这一副钻门打洞的本领,无论在甚么地方,遇见了甚么人,只要同他该管上司有点儿情面,莫说上司还去顶门拜会,就是有人能在上司面前多见面几次,能多说几句话,他已经奴颜婢膝的去拍马屁了!就是把姨太太送给人家,也是情愿的。区区一个手本请安磕头,更值甚么要紧的事!」 他又说道:「你的这位大公祖却是个正途出身,由举人教习挑选出来的。无奈穷得要命不得,一到省就没有一个钱,住在那集贤客栈里,房钱饭钱欠了一个不亦乐乎,天天拿着:「要快上任了」这一句话去做挡债牌。那客栈里的老板,本是个流娼,名字叫做兴化二子,因为有了几个钱,就厌倦风尘,到省城里来开一个客寓,暗中好物色个把人,以为托身之托。那位杜大令初来的时候,他见是个滚热的实缺知县,又听见说没有太太,他已经存了一个主意在心里了。又恐怕姓杜的是做官的人,眼界高,未必看得中他。及至没有钱付房饭帐,正中他的下怀,就想拿着这件事去做买官太太的机关。每日不但不去逼他要钱,而且茶儿饭儿格外的恭维。早晚怕杜大令无钱使用,还自己装扮得同狐狸精一般,去问那杜大令要长要短,体贴入微。大家闹熟了,他就乘势学那《西游记》上金鼻白毛老鼠手段,使一个小挫跌法,轻轻儿将杜大令的灵魂抓了过去。姓杜的此时,如鱼失水,得了这样一位带肚子的太太,(官场无钱任,借家丁资财,名曰带肚子。此等借项,有三还之例:一坏官不还,二丁忧不还,三本官亡故不还。)如何不要?那兴化二子因为杜大令年已花甲,恐怕将来到任,精神或有不济,又荐了一位旧识,替他办帐房兼理杂务,叫做甚么黄炳南。那姓黄的进门之后,万事引为己任,就设法借贷,替他上下布置。翻卷里面有了人招呼,就即日挂了饬赴新任的牌。可怜那杜大令奉着一张饬知,犹如得了一道十八层阿鼻地狱的赦诏,马上钱漕也有了,稿案也有了,上至刑钱诸席,下至跟班执贴,一窝风都已齐备,顷刻那集贤栈俨然成了一座宝应县衙门的局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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